奶噗兔

像一张情书

历历在目

宝剑出鞘就不能回头,但我们的生活不该是这样


送给亲爱的tt小宝贝,祝亲爱的t总生日快乐。

 

  林致到隆夕面试那一天是阴天,傍晚下雨,平淡无奇,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他在公司门口躲雨的时候看见身旁的徐遂,人模人样,长身玉立,臂弯里夹着个公文包。他见过徐遂,一个星期之前,在招聘会上,当时他陪一个同门师弟在隆夕摊位前填基本信息,风扇呼呼得扯着风转,他还是很热,人来人往,无数人挤破头想多给几家公司投自己的简历。现在大学毕业应届生人数呈几何倍数增长,放在林致刚上高中的妹妹口中,就变成了,和指数函数一样,以年数为横坐标,人数为纵坐标,爆炸性增长。他爸现在年纪大了挺爱听他妹妹说一些俏皮话,然后反过来埋怨他说吧,越活越回去了,连句好话也不会说,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讨上司欢心,怎么找女朋友。

工作,上司,女朋友。

林致小时候很会说话,也很会讨大人欢心,他爸办公室里的一众人等都很喜欢他,包括他们主任,逢年过节还会专门惦记着给他包红包,小林致在接红包之前总会很乖很乖地说,叔叔,恭喜发财,合家平安,多多益善,多多益善。他爸办公室的人都对林父说,老林啊,你这个儿子,可比你有出息。林父当时总是笑笑,说,长大了就讨人嫌,现在是小孩子,大家都宽容。

林致越来越觉得,自己父亲可能是在小时候开过天眼,这一句话不像是咒他,就像是平平静静看完一本比较了无趣味的书之后的评论,简而言之,统而言之的感觉。

林致接到妹妹电话的时候还在躲雨,雨没有停还有越下越大的架势,他对妹妹说,不用等他了,晚饭不回去吃。妹妹说知道了,路上小心,晚饭给你留一份。他问,爸回来了没。妹妹说,去公园打太极去了,八点回。

林致在包里翻了翻耳机,说,好,等车,先挂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是公司保安。保安看着挺魁梧说气话来倒是细声细气的,林致心里烦,保安的话就淹没在一帘之外的雨里了,他没听清。那保安说完就走,耳机线缠在林致手上,他打理好这些后走过去拍了拍那个保安的肩,问,不好意思,刚刚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

保安说,刚才有位先生给您留了把伞,在那边桌上,您过去登一下名字就可以领了,不用在这儿等雨停。

林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确实有一把伞躺在门卫室的桌子上,暖炉还在给它照着光,暖澄澄的,还泛着亮。

林致心想,那位先生,不就是徐遂么。

林致对着那个保安笑,说,你们这儿登记要登记名字,还登不登记什么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啊?

保安说,电话要登,家庭住址……

林致冲他笑了笑,把手机揣兜里,顶着自己的公文包,说,不用了,这雨小了,伞放这儿给徐经理留着吧,他这么六年下来也就这一把伞,给了我以后都拿不回来了。

林致拉了拉西服衬衫,把领子立了起来,还压了压睡到翘起来的头发尖儿。

他冲保安挥了挥手,说,走了,拜拜。

 

林致和徐遂是一起长大的,具体来说,是一个院子,一栋楼,两对门,连小时候哭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实打实的发小。

可是故事都平淡无奇,所以没什么可说的。

林致到家的时候城西的雨刚开始下,他在楼梯间碰到了隔壁张奶奶,张奶奶还牵着她的小孙子张锐。张锐不胖,瘦瘦小小一孩子,看见林致还往奶奶身后缩了缩。张奶奶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一半给张锐,一半给林致。眼看着小胖子吃得香,张奶奶转头冲林致笑了笑,说,这么晚才回家啊。

林致提过张奶奶手上编织袋,一边说,是啊,公司面试,又下雨。

张奶奶笑眯眯得看着他,说,在城东啊?那边公司好,都是些大楼,林致真出息。

林致替张奶奶提上五楼一边说,张锐长大了肯定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他从小成绩就好,现在孩子从小就补课,哪里是我们这一代可以比的。

张奶奶听了直笑,附和说,一代更比一代强。

林蕙替他开了门,张锐冲他招了招手,也闪回自己家去了。

 

林蕙替他开了门就进屋了,他只好撑着门把堵门口的盒子一样一样清走,然后听见林蕙在里面娇娇地喊,说,开饭啦。

林怀雍坐在老年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眉头蹙着眉心拧着,一旁收音机还放着隋唐演义。林致走过去接过筷子,一边对着他爸说,爸您把您那收音机关小声些,蕙蕙晚上还要写作业,人家都快高二了,您别吵着人家。

林怀雍才慢慢悠悠应了声,放下手里报纸拿起筷子,动筷之前评论性地说,现在啊,这政府不是东西。

林致往林蕙碗里夹了块糖醋排骨,接口,说,您又看房了?这房价天天有起有落,这阵子高一些马上就会下来,您操心什么。

林怀雍握着筷子敲敲碗,说,这房价长到天上也不见政府管管,你这个房子房贷还没还完,以后结婚的房子,你还买得起啊?

林蕙哽了一下,林致扫她一眼,妹妹立即作无事状扒饭。林致替林怀雍盛了碗汤,还吹了吹,一边安抚林怀雍,说,我今天去面试的那个单位给的条件各方面都不错,您也别担心了。

林怀雍就着他手喝了口汤,不辨喜怒,眼睛半阖着跟着收音机里的词儿晃,过了半晌,等林蕙把黄豆挑来吃干净了,才向着林致那边侧了侧身,椅子压得咿呀响,说,我听隔壁张孃说,你面试那公司就是小徐那儿吧,那你这回当上总监是不是有把握了?

没轮到林致说话,林蕙就伸出筷子敲了敲林怀雍碗沿,皱着眉头教训,道,你这么说的就像我哥要去占徐遂便宜一样,明明不用攀关系都妥了的事情您非得弄得大家都不愉快。隆夕是把我哥从景泰挖过去的,哪有挖过去不要的道理。

林怀雍也和她瞪着眼儿急,说,之前你哥在景泰那老板像个人样么,假不给随便扣薪那高层都快成他自家后院儿了。你哥不送礼不攀关系清高是清高,你那半年零花钱还是我出的。

林致在一边捧着碗听他俩斗嘴直乐,半晌给林怀雍夹了筷子菜,做和事佬,说,您看这事务所和正规公司本来就不大一样,以前景泰是根本没什么人管人事这一块,一到招聘季忙的不是我是谁。

林蕙搁碗擦擦嘴,收了自己筷子端厨房去,一边走一边说,吃完了。

林怀雍不管林蕙踩地板踩得啪嗒响这一套,哽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正要问的来,说,年薪多少?

林致擦擦嘴,把林蕙落下的菜盘,自己和林怀雍的碗筷收到一起,冲林怀雍笑笑,说,还得起房贷,多存几年还能在二环买套房。

 

林致走进厨房的时候林蕙把头埋得低低的,往死里擦她那个饭碗。林致把衬衣袖子挽起来,扣好扣子,系上围裙,问道,怎么了?

林蕙若无其事抬头,不看他,自顾自说,声音放得轻,压不过屋外评书声,说,今天徐遂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去隆夕面试。

林致讶然,说,我以为把我挖去隆夕是他搞的鬼,这样我名正言顺成他下级。

林蕙不赞同看他一眼,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道,我说是,然后他说谢谢我。当时他还在三环外见客户,好像喝了些,硬是找代驾回了隆夕。我觉得他是想去见你,或者给隆夕副总打个招呼。

林致揉了揉他妹妹的头,那小姑娘一脸紧张兮兮的神情,生怕说的哪一句又让他不开心。他认真回想了一下今天看到的徐遂,回答说,我今天确实看到他过,但是是我给你打电话说下雨了晚点回家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手里抱着些文件,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回去取公司开会用的资料。

林蕙又沉默了下来,他其实挺能理解自己妹妹的那种心情,有些话想说出口想劝一劝想化解一下矛盾,偏偏理智道德感情都告诉她不该那么做。

林蕙放下碗脱下袖套叠得整整齐齐,林致才出声道,以后我和徐遂就是上下级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情能说开就说开,不能说开说明当事人都不够理智,那就再等一段时间。

林蕙僵着没有动,林致拍拍她额头,说,如果把我招进隆夕的是徐遂,那我谢谢他,我最近确实很需要用钱。爸的心脏不好,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别气他。

林蕙眼眶又红了,林致很无奈蹲下来握着她手,说,周六记得带他去医院复查,什么样结果都先把诊断书拍一个发给我。找不到我就去找你徐遂哥哥,别叫他徐遂,没大没小。还有别把我手机给他。

林蕙点头,林致起身抱了抱她,然后说,去做作业吧,这里我来,把门拉上。

 

林致一个人洗盘子的时候听着外厢林怀雍收音机里隋唐演义直乐。林怀雍四十岁遇到周笑,四十二岁有了他,五十二岁有了林蕙,老来得子,就连林蕙如今也即将成年,林怀雍已经老了,这件事他们都清楚。

小时候林怀雍带着他们一家四口住在机关院里,家电只有一口冰箱,一台电视机和一个风扇,一到夏天热得不行,那时候住隔壁的徐遂就会抱着林蕙带着林致去市政厅吹空调。徐遂爸爸是市政厅坐在最靠后办公室里的那位,不住他们那机关小院儿,只有徐遂奶奶带着他住。

徐先生很少来他们四合院,只是每次徐遂家长会他都到得很勤,听得特别认真。那时候徐遂特别用功,成绩却上不去,徐先生就会开玩笑得拍拍林致的头,说,徐遂多和小致玩玩,说不定能变聪明些。

林致慢条斯理得削了个苹果,直到外面收音机声音都盖不过林怀雍的呼噜声。林致把苹果装白瓷碗冻冰箱里,自己洗了刀搁架子上,脱了围裙就着它擦擦手,转身拉开厨房门。

林怀雍坐在扶手椅上,手搭在茶几上,茶几上收音机还在滔滔不绝讲几千年以前的事情。林致走过去敲了敲林蕙的门,林蕙带着耳机做作业没听见,他也就作罢,走回客厅拉起椅背。林怀雍却醒了。

林怀雍醒的时候还有点迷糊,看着他,问,几点了。

林致麻利得收起毯子,枕头,转头看了一下壁挂的钟,安抚道,一刻不到,我把您移回房,您早点睡。

林怀雍揉揉眼睛,打开林致想掺他那只手,胳膊挽着自己的毯子,枕头,往前自己踉跄走了几步,灯照得有点昏黄,对着林致说,我自己走,别吵蕙蕙,你们俩自己做自己的。

林致应是,看见林怀雍走进自己卧房拉上门之后,才坐在林怀雍的扶手椅上歇了歇。收音机还在放隋唐演义,林致听不进去,又不会调台,索性关了清净。

他眼睛直视着光,看得眼睛疼。

 

林致是一个很少怀旧的人,他对于过往人生中最简洁的概括就是福气用尽,苦尽甘来。中间的转折点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没有工作,又面临着林怀雍住院保守治疗费用的难题,吃了很多苦。

他今天在隆夕刚巧碰上实习生面试,见到了很多大学刚毕业的应届生,有的一脸青涩,有的野心勃勃一目昭昭。他在楼梯间看见有一个小姑娘在哭,看起来20岁刚出头的样子,埋着头哭得一抽一抽,穿上职业装也压不住的莽撞懵懂学生气。他当时正巧没事,在楼梯口站着抽烟,走过去递了张纸巾。那姑娘却视若无睹,一个人抽抽搭搭地哭,也不大声,细声细气的,不会打扰到里面面试人的心情。

林致想起之前徐遂说他的一句话,哭都这么体贴,你活的有多累啊。

那姑娘哭完就拿着包走了,路过他小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在大厦门口拦了辆出租,头也不回一骑绝尘。

林致看着那姑娘哭的时候晃眼像透过别人看23岁的自己,四面楚歌,一个人毫无办法,却受不得他人一丝一毫的温情帮助。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林致准时起床,林怀雍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规规矩矩搭了餐巾在自己膝盖上,端端正正等着林致或者林蕙起床给他做饭。林致打开冰箱拿一只碗倒了一杯牛奶放在林怀雍面前,林怀雍皱皱眉,说,腥,不喝。

林致没管他,自顾自地倒了些麦片在碗里,口中一边嘱咐道,今天我去给妈上坟,蕙蕙陪你去医院复查,医院里医生说什么跟着做,别跟人家生气。

林怀雍哼了一声,没搭腔。林致从冰箱里拿出昨晚顺路买的面包,拿保鲜膜裹好放在餐盒里,又削了个梨一并装着。林蕙迷迷糊糊起床了,游荡到厨房,问,我们几点走啊。

林致弹了弹她额头,小姑娘瞪了他一眼,他才慢条斯理看开口说,不是我们,是你们,你先自己找点吃的吃了,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在等报告的时候提醒爸吃。

林蕙点点头,转身回林怀雍房间里收拾东西。林怀雍坐在餐桌前有点茫然,看着林致,道,今天不吃早饭么。林致冲着他笑,说,要吃,周六也给早餐放个假,让它晚点起床。

林蕙在房里叫林致,林致冲林怀雍比了个手势,林怀雍让他快走。进房里林蕙把收拾好的一包放在他面前,皱着眉头,说,你看看还差什么不。林致奇道,收拾这么多回了该带什么你都比我熟吧。林蕙摇头说这不一样,我心里慌。林致揉揉她脸,安抚性道,这样,报告你别看,闭着眼睛给我拍一个发过来,我自己来看。林蕙笑说这哪跟哪啊。

外面林怀雍又在拨弄自己的收音机,整个屋子里都是沙沙声,林蕙忽然有点感伤得说,怎么办林致,我有时都感觉爸爸不该是这样的,可是我又没办法去把他变回那个人。

林致在门口换鞋,隔了有点远,又怕林怀雍听懂,因此语焉不详得说,我们享受了那么久,把他耗累了,你说说这是不是我们的错。

林蕙在房间里没搭话,只是紧紧攥着包袋。他们都清楚这每一次检查都可能有不好的消息,世界上没什么比看着无所不能的爸爸在自己面前一点点佝偻难过,最令人难过的是跑断腿都没有办法阻挡这种趋势,因此只能习惯,不能改变。

因此世界情感变换无常,林蕙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只有命运有尘埃落定之感。

林怀雍在屋里和林蕙置气,说不吃这些垃圾,林蕙一言不发,林致关上身后的门。

 

开车去周笑墓园的路很长,周笑当时给林怀雍说,不喜欢大城市,也没钱去郊区买别墅,就想葬得远一点,离城市越远越好。她一辈子喜欢安安静静,不知道看着越来越拥挤住满了人的墓地,在地底下会想些什么。

星期六出城的车有点多,不算堵,只是多到没什么超车的心情。他今天出来忘记带新刻的碟了,又不想听之前的那些过时的歌,就干脆没开音乐。他开了点窗,风灌进来吹乱了他发尖。

他以前就喜欢开一点点窗,徐遂开车,他坐副驾驶,徐遂每次都被吹得皱眉,叫他把窗子关小一点,他不听,徐遂就直接主控台把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他气得咬牙,也只能暗地里骂一句处女座真麻烦。

怎么办呢,林致心想,以前也没觉得生活处处是徐遂啊。

前面出了车祸,一个开mini Cooper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下车处理自己被撞瘪的前盖,就夹着手机一遍遍给客户道歉说路上出车祸了可能晚点到非常不好意思。林致开过之后就想起自己之前跑销售的时候为了拉客户一杯一杯喝,跑单子一秒都不肯拖,大太阳里坐在蒸笼一样车里等客户。

往事历历在目,林致很唏嘘。

 

到了墓园之后淅淅沥沥有点小雨,很应景。林致买了纸钱,拿出买的茉莉一步一步踏上上山的青石板。

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到一点点微末的声音都听得到。林致听得见左边几列一个姑娘扶在碑前哭,一遍一遍喃喃自语什么。他有点恻然,又觉得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太多了,没什么好同情的。

周笑的墓在半山腰,一块平地,面山背水,旁边很空,只有一两个人也一同埋在这。周笑墓碑上照片还是她很年轻时候结婚证上的那一张脸,有点微微抿着唇,眼睛却亮得惊人。

林致半蹲着给周笑烧纸钱,火舌吞下一张张,林致也半晌没说话。他看着墓碑上的人,尔后,才慢慢开口。

他说,妈妈,我以前总是很讨厌别人说我很像你,我一想到最后会变得和另外一个人一模一样我就很恐惧,生怕自己的人生会成为一样的,为什么非要成为另一个人呢。

他说,现在我回家了,我在你原来喜欢的地方买了间房,沿河,没来得及告诉爸爸,蕙蕙知道,我们都瞒着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他说,那天我见着舅舅了,他说我长得很像你,我还是变得和你越来越像。其实我觉得蕙蕙更像你,只是她不懂事,不肯来看你,我回去就骂她,您别生气。

他说,爸爸清醒的时候给我说,他觉得自己快要来见你了,很开心,但是他又不敢来见你,觉得自己现在又胖又老,还有点秃顶。我当时和他顶嘴,说,妈妈早就轮回不知道世界哪一个地方待着呢,谁还会等他。

他说,其实我知道您肯定在等他,也肯定不会嫌他胖。只是我和蕙蕙还很舍不得他,我们都骗他的。

纸钱烧完了,林致蹲在周笑墓前,周笑的照片似笑非笑得睨着他,他抱着膝盖,开口,说,妈妈你是不是想听听我怎么样了。

他说,其实我没怎么样,回到隆夕了,应该前途比较光明,勉强也能算年薪很高,能说是高富帅。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关于自己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关于别人的境况他可以侃侃而谈,一到自己只剩下闭口不言。

他拍了拍膝盖起身,却看见放在墓后一捧一捧的茉莉,还有点水气,没有全干。林致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那些茉莉有的成色挺新的,有些已经干了,但都被人好好的用红绳子一束一束捆了起来。

林致手拂在周笑墓碑上,轻轻说,妈妈,是有人来看过你么,是不是徐遂,他小时候也叫你周妈妈,还跑过来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

他走过去蹲在那一束束茉莉花前,那些花显得很可怜,断了根,再娇艳欲滴也会凋零了。他不知道那些新鲜的茉莉花是什么心情,他们看着自己的前辈一点点枯萎,就像是亲眼看到自己老去的一生,无力扭转的一生。

林致把自己矿泉水瓶拿去接了点水,把还鲜艳着的茉莉花插进那个瓶子里,放在周笑墓前。周笑还在冲着他笑,林致没说什么话,转身下了山。

走在半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生活里处处都有徐遂,处处都有徐遂,大家都和徐遂好好的都见过他,只有他,这么些年离徐遂最远。

徐遂悄无声息得渗入他的生活,把他的生活包裹的滴水不漏,却没有和他相见。

这个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却有密密匝匝溺亡的人。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解释不清的故事,只有不愿解释的人。

 

林致回家路上去咖啡厅坐了坐,在景泰边上,他以前上班的时候喜欢路过买一杯冰美式放在手心,特别是大冷天,冻得一哆嗦,加班的气都消了很多。

他有点惬意得坐在咖啡厅顶棚下,有点光洒在他身上,又不很热,很舒服。然后他接到林蕙电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林致接起电话,开口,道,蕙蕙?

那边一会儿没有声音,然后一个声音响起,说,你好,我是徐遂。

林致张了张口,应道,啊你好,是爸出什么事了么。

徐遂声音很冷静,开口没有了半分迟疑,道,电话里说不清,需要你尽快到二院来。

林致说,好。徐遂沉默了一下,林致拿着手机去开车,也没挂电话,只有微弱的电流滋滋声,而后徐遂开口说,你有车么,用不用我去接你。

林致很快笑了笑,说不用,车早买了,我很快过来。

 

林致赶到的时候林蕙六神无主地攥着自己的矿泉水瓶,看着他就叫一声哥。林致捏捏她肩,说不要慌蕙蕙,怎么了。林蕙说,我看不懂那个表我听那些医生说得很吓人我就打电话叫了徐遂。

林致看她一眼,林蕙改口,徐遂哥哥。

林致安抚她一边接过那张单子,说,医生一般都会说得很吓人,你被吓到了你就输了所以不要信。

林蕙抿抿唇,说,我有心理准备的,可还是太突然了。林致看完单子皱眉,说,让住院?

林蕙点头,然后没说话了。林致沉默片刻,觉得有些话小孩儿不能听,就拍拍林蕙肩,说,这样,你先回家,等爸爸做完检查出来,你给他端鸡汤来怎么样。林蕙揉揉眼睛懵懵说,啊那我还要现在去买鸡么现在不新鲜了。林致拿了瓶水接口道,不新鲜去超市买贵点不怕。

林蕙不想和他这时候打嘴炮,撇撇嘴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临走时折了个身子回来对他小小声说,其实可能没怎么严重,徐遂哥哥去拿化验单了,你在这等他吧,不要怕。

林致冲她翻了个白眼。

 

林致在医院长椅上等了三分钟徐遂从另一端早走了过来。看到徐遂的那一刻林致还是有点恍惚,不由自主开始点评,瘦了,高了,黑眼圈有点重了,西装定制的一看就很贵,最重要的还是瘦了,可能是因为更瘦了才显得高。

他设想过见面会怎么样,他觉得自己会很平静,事实上他确实很平静,只是心里的念头像是习惯一样一个个往外冒,他止不住,控制不了。习惯太难改变了。

他起身给徐遂让了个位置,徐遂没有坐下,还是站在他身边,弄得林致不得不仰起头看他。徐遂把化验单递给他,一边开口道歉,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紧,道,刚刚看到住院就紧张了,想到必须亲属才能办理,蕙蕙说你可能已经赶回来了,就自作主张给你打了个电话,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严重不严重。

林致看着他笑了,安慰说,你没经验,其实没事,每一次来医院医生都会要住院,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陆大夫会直接打我电话的。

他接过化验单,徐遂在他身边坐下,林致捏了捏自己有点酸的脖颈,看着单子,皱着眉说,有一项指标确实高了,还是要控制一下。

徐遂十指紧攥着坐在他身边,林致顿了顿,若无其事冲他笑了笑,说,这次没事的,真的没关系。

徐遂仍然紧绷着嘴巴不说话,林致其实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徐遂一坐下来坐在他身边时时间像是倒退了那么多年,他年少时候的场景走马观花都在他眼前回旋了一整遍,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让他眼前有点花,一时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他和徐遂太需要谈一下了,只是时间不允许,现在时间也不合适,但是好像又没有什么太合适的时间。

他想对徐遂说,我真的不怪你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不怪你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出口,我不怪你不代表我爸爸不怪你,他当时很生气,我没办法代替他去原谅你。

他现在也很想说你千万不要自责,真的不是什么都是你的错,你这些年偷偷替我做的够多了,放过你自己吧,你太累了。

他想告诉徐遂他没有讨厌他不是不愿意见他,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可以笑着提那些时候的事情。徐遂没有必要再为他负罪了。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堵在他舌尖,兜兜转转排不好队,只有一咕噜全被他咽了回去。

他最终捏了捏瓶盖,对着一旁有点僵硬又看着很乖很乖坐在那里的徐遂开口,很僵硬得没话找话说,说,我昨天去隆夕的时候看到时间表,你今早十一点是不是有一场会啊。

徐遂皱皱眉,很严肃得低下头看了看表,说,不着急,我在这。

林致有点微微泄气,眨了眨眼,说,你真的不用准备么,我觉得会议还是挺重要的,有助于提高你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一位认真的下属是最能给领导寒冬中的慰藉。

徐遂愣了愣,很认真得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想一个人待着,不好意思。

林致破罐子破摔,咬咬牙,说,不我只是觉得这么久了我们都没见面,中间太多事情了需要好好聊一聊。

他偷偷扭头看徐遂的时候,看到徐遂有点不知所措得看着他。他觉得徐遂多好看一孩子今天被自己吓得一惊一乍得,顶着对方很期盼的眼神,说,只是我觉得现在不是聊天的场合,也不是适合聊天的时间,你说是吧。

徐遂眼神黯了黯,林致心中在想,这么多年,他还是不知道藏一藏自己,对一个人好全世界都知道,眼神骗不了人,这人的感情太高调了。

林致清了清嗓子,冲徐遂笑了笑,说,这样吧,你看今晚有没有时间,我把爸爸接回家之后去你们公司那找你,我们聊一聊吧。

 

徐遂走后林致一个人坐在医院长椅上发呆,林怀雍还没有出来,走廊上没什么人,连护士路过都轻手轻脚的,非常安静。

林致总觉得刚刚徐遂那副样子十分眼熟,后来想想确实应该非常眼熟。他们俩第一次的时候徐遂依葫芦画瓢把他两手按过头顶,按在那儿之后冰山壳破了泄出一角可怜,悄悄心软问他,你这样……可以么。当时林致在徐遂身下扭着蹭,一边被他舌尖逗得呜咽,一边还要抽神压住呻吟安慰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可以随意啊。

徐遂当时多纯情多容易害羞一人啊,林致想得有点心驰神往。第一次难免时间短一些,林致双眼无神盯着天花板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毛茸茸一团蹭他肩上。他动动肩示意徐遂赶紧滚犊子起来洗澡,徐遂和他死磕就埋他肩不松。他忽然福至心灵,自己动手蹭了蹭徐遂那儿,有气无力,小小声问道,害羞啦。徐遂耳朵尖都红了。当时林致一味得傻乐,一边被摆弄得直不起身子一边还要安慰徐遂说,没关系啦第一次难免时间短一些,以后多练练就好了嘛多练练。徐遂听了叼着他耳朵尖舌尖绕圈,一边非常委屈说不是我的错是你刚刚突然掐了我腰我没忍住。

大白天的,林致越想越脸红。徐遂多骄傲多轴一个人啊,让他认错真心实意道歉比上天都难。他不知道今天晚上徐遂会不会对他说对不起,他希望徐遂不要说。因为说了也没用,说了也没人在意。

他要的从来不是对不起,他也受不起徐遂的对不起。

 

林怀雍出来的时候林致在发呆,听着雪白的墙壁在发呆。林怀雍顺着他眼神看过去,墙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艾滋病防御的宣传单。林怀雍清了清嗓子,拐杖杵了杵地面,林致终于回了神。

林怀雍没看他,就是盯着他手里的报表,说,怎么样,我没死吧。

林致冲着他笑,说可惜了,离见我妈差一小步。林怀雍冷笑,说,再接再厉吧。林致没接他爸这种话。

他按了下楼电梯,刚好有一部开了,他按了负二楼。林怀雍皱眉说,车这么多,没停负一啊。林致打趣说,这我可不知道了,车挺少的,我开不进负一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这车不是灵车吧,负一可能是太平间。

林怀雍在他身后冲着他翻白眼。

坐进车里林怀雍很自觉在后座系上了安全带,林致一边调空调一边对林怀雍说其实您可以不用这么紧张,后座不系安全带也是可以的。林怀雍反驳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安全意识,每年的交通事故才会那么多。林致冲他笑那您别骑您那小三轮了,没安全带,我看上街挺危险的。林怀雍没搭茬。

开出停车场重见光明的时候林怀雍开口,说,以后体检你不用要蕙蕙来送,你也不用来接,现在地铁通到咱们家门口了,一两块钱挺方便的。林致没搭话,出门十字路口左转上大路之后说,今天我去看我妈了。林怀雍在后座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林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妈偷偷跑来你梦里和你见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林怀雍没应声,林致继续瞎掰,说,她说让您少操点心,不要把自己头发给气白了,还说希望你每天早上都能起来给蕙蕙下碗馄饨,小姑娘长身体的时候不要垮了,高考可苦了,咱们一家四口应该团结起来支持蕙蕙高考。

林怀雍好像睡着了,林致自顾自看着路,一边说给林怀雍听一边说给自己听,他说,现在社会赚钱是不容易,可是总有人能赚钱,她让您对自己儿子自信一点,相信他能过上好日子。现在的观念不是那个时候可以比的了,孰是孰非,不能因为过去的陈腐旧思想来毁了别人一生的幸福。

林怀雍仍然在后座安安静静,林致却不敢回头去看他,他调高了些空调温度,抿了抿唇最后开口说,妈还说,无论您儿子做什么样的决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大家都能够开心快乐。

 

林致把林怀雍送上楼,林蕙出来接,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抽根烟,林蕙点点头合上门进屋。

林致趴在栏杆上看院子里中间那棵树,这么几十年都没变过,小时候徐遂特别喜欢坐在树荫底下下跳棋,拉着他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那时候林怀雍左手臂弯里一个右手臂弯里一个,拎包一样把他们俩拎回去吃晚饭。那时候林蕙还不记事,林怀雍还不会给女孩子梳小辫子,因此每天早上上学之前徐遂和他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一人一边给林蕙梳头,效率奇高,心有灵犀。

徐遂打架很厉害,因为林致小时候给班上最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当小老师,放学一起回家,把那个小姑娘送到家门口。徐遂背着书包踩着他们俩的影子走,像一个小跟班。

隔壁学校几个小混混不带脑子,班花一回家他们就带人来堵林致。徐遂身手不凡一个打三打出名气,林致跟在一旁花拳绣腿装装样子却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小姑娘从自己家冲出来拿着纱布和酒精,徐遂背着林致侧身躲过小姑娘,林致趴在徐遂背上冲小姑娘很温柔得笑,说,不用了,徐遂带我回家。

如今的林致趴在曾经高中的林致趴过的地方抽烟。高中的林致拿过徐遂的志愿表说纠结什么纠结,咱们成绩一直差不多,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多省时间。说完就刷刷刷替徐遂写好了志愿规划好了未来四五年的大学生活。

如今的林致趴在原处回想自己曾经的十八年也不过一支烟的时间。他始终记着一个道理,小时候他能毫无芥蒂得说徐遂带我回家,长大了徐遂在哪他自己就永远有一个家在哪。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时间都不介意了,他不介意了,林怀雍时日无多,只有徐遂一个人对着过往的错误死缠烂打,想和回忆同归于尽。

 

他回家先去了林怀雍房间,林蕙在厨房不知道弄什么,林怀雍估计已经睡了。他踏进林怀雍房门的时候本来想着看一下安安心就去做自己的,没想到林怀雍没有睡,还有点怔怔得看着墙,看到他进来还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过去。林致拉了张椅子过去坐下。

林怀雍喝了口茶,像是迷迷糊糊得看着电视里的节目,林致看了眼,是很无聊的节目,调整家庭纠纷的。他们就在母亲控诉女儿交了男朋友不带回家的背景音乐中对坐沉默,忽然林怀雍啧了声,说,你听听。

林致给他换水,一边动作一边说,没想到您最近喜欢这种口味的。林怀雍抿着茶笑。他笑了笑声音就低了下来,说,今天来医院站蕙蕙旁边那小伙子看着眼熟,是徐……那谁,小徐?

林致坐在一旁十指交握,搭话,说,是徐遂,您忘了他名字了。

林怀雍开着电视机,整个屋子里显得热闹一些,他往被子里缩了缩,虚眯着眼,说,老是让人家帮忙怪不好意思的,你以后多跑跑,少让人家费点心。

林致削梨,捧着梨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只是继续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难免需要人照应。

林怀雍笑他,眼神浑浑,林致看不真切。林怀雍悠悠得说,那你以什么身份请人家帮忙呢。

林致停了手中刀工,想了想,认认真真看着林怀雍,道,现代社会请人帮忙借口多了去了,今天你帮我一个小忙,明天我还你一个人情,不需要太多理由借口的。接您两次而已,他不介意的。

林怀雍接过梨啃了口,说,行吧,他那车挺贵的,我有时候还胆战心惊的。

林致回笑,道,您年轻时候什么风浪没见过,现在倒怕我赔不起一辆车。林怀雍板起脸,说,哪能呢,替你省钱。

电视里节目聊到女儿不告诉母亲谈恋爱究竟对不对,林怀雍看起来已经迷迷糊糊了,很困,他关了电视,向着林致那方向说,女儿大了有自己的自由了,大人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林致看着他笑,林怀雍笑得脸上肉有点颤,背过身子不看林致,嘟嘟囔囔,说,你长大了也瞒着我,瞒着我好。

林致看着他,问他,我是瞒着您长大了还是瞒着您谈恋爱了。没有回答。窗帘透着光,林怀雍睡得不安稳。林致过去把窗帘拉紧,给林怀雍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门。

 

林蕙在客厅里坐着啃梨,见他出来给他挪了个地儿。林致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搁茶几上,说,还不去做作业?

林蕙撇撇嘴,说,等着和你谈心呢。

林致失笑,说,哟,长大了啊,懂大人事情了。林蕙没和他开玩笑,直接切入正题,道,爸爸好像什么都知道。林致点头,说,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糊涂什么时候是清醒的,很难分辨,他什么都看在眼里闷在心里。

林蕙说,他一个人太孤独了,你们都太难过了,你们俩都没必要为了我耗着。林致捧着矿泉水砸砸嘴,说,不能说为了你耗着,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论哪件事,你都很小。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

林蕙反驳,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都上初中了,我什么都记得。那段时间确实很难过,但是我觉得谁都有错。

林致点头,说,世界上没有单一的错误,我现在谁也不气,当时也谁也不气,只是爸爸气,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因为自己所以儿子失败了,他小时候对我们再好,我们心里他再无所不能,也被官大一级压得体无完肤。

他喝口水,望着挂钟,说,这是他过不去的心病,他觉得他把我养得很好,这么好的儿子被人欺负,他却没办法,他成了累赘,这一段阴影他至今还在心上旋着。

林蕙捧着水果发呆,像是没听她说话。林致打开自己电脑,喝了口水,继续说,我现在努力赚钱,就是希望等到以后你进社会了,女孩子家家能活得轻轻松松。但是你也要看到,蕙蕙,天无绝人之路,怎么样都能活下去,怎么样家都不会垮,能混口饭吃。

林蕙很认真得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开心,你太累了,你不应该这样的。

林致笑她,说,那该怎么样,像我中学那个浑样?林蕙说,有什么不好,你和徐遂在一起的时候成天开开心心的。

林致冲着她乐了,说,这么说吧,幸好是你现在跟我提他,从前我们得承认,是我在拉他后腿,我拽着他的线不让他走,是我抓着他的。

林蕙怼回去,说,可是现在你们好几年不见了,他还是没走,你给不给他机会?

林致揉揉她头,说,我松了他的线让他走,他不走,他还小心翼翼不敢来看我,你说,我放不放过他?

林蕙冲着他笑得暧昧,林致由不得红了耳尖,正了正面色,说,滚去做作业去。林蕙冲他比了个鬼脸。

 

下午四点的时候林致披了件外套在客厅打盹,醒的时候手机在震,接了电话是徐遂,那人电话里呼吸还有点急,说,林致我在你家楼下。

他从窗边往外看,徐遂穿了件白外套,举着手机,仰着脸在一片阳光中找他的窗口。

林致在心底悄悄说,这样的场景,多初恋啊。

他下楼的时候刚好遇到林蕙买奶茶上来,林蕙瞅着他不让他过,他抄着手无奈,说,这样,结果我保证你满意,我满意,行不行。林蕙笑嘻嘻跳开,说,亲哥,亲妹祝你马到成功。

 

徐遂站在阳光里,他在楼梯口的阴影下,吹着风,浑身有点凉。他朝着阳光里那人一步步走去,微微仰了些头,那人同他近在咫尺,他忽然就很开心。徐遂没说什么,看他下来就把手机扔兜里,说,走吧,转转。

这一带林致不是特别熟,徐遂比他熟,他几乎是跟在徐遂后面穿过一条条小巷子,看怀里装食物的包装袋越来越多,他实在有点抱不下,才在他们原来中学门口叫住了徐遂,说,徐遂,你等等我,别走了,我们真的聊一聊。

林致把包装袋放在石凳上,自己坐了被晒的一边,另一边阴凉的留给了徐遂。他拧开瓶盖润了润嗓子,开口道,今天我突然把你约出来,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徐遂站在一旁,说没有,我也很想找你。林致接话,说,但又不敢找我,怕我不理你,是吧。徐遂看着他,面上也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没有太波动起伏的情绪,说,是,是这样,我一年前就知道你在景泰,但是我没来找你,我还知道你搬回了我们原来小区。

林致面色被风吹得冻了些,他想了想,说,我们搬回原来小区是因为当时缺钱,校门口那套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还能吃租金,再加上蕙蕙初中离这儿近,我们也方便。

徐遂说,对不起。

林致端着水想,看吧,还是来了,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对不起。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徐遂都说对不起,就像没有其他道歉的词说。

林致侧了侧身子面朝着徐遂那一边,徐遂坐他高一阶,他还是得仰着头看。他说,这样吧,今天我想说什么我想好了那就我先说吧。

徐遂看着他,偏着头不说话。

林致抛了抛瓶子,说,就事论事来说,你不过是拿了我的工作名额而已,隆夕工作人员名单上面林致两个字变成了徐遂,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多年咱们耿耿于怀不过是因为当时恰巧碰上我爸病发,我们家突然变得异常困难,而我背不起这个责任。

徐遂没有看他,但是徐遂这个人透明得就像空气,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一点一点冷却下去的温度,他看着徐遂,咬了咬下唇,继续说,可是徐遂,这么多年我都过得太顺利了,你小时候起码认真努力学习了,知道应该努力就有收获,可是我不懂。如果当时进隆夕的是我,我现在坐不到你这个位置,不说这么高,可能我朝不保夕,可能我现在连如今都比不上,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徐遂看着他点头。林致把最后一点水喝了个底儿朝天,翻出往事的滋味不好受,可是他得说清楚,不然他心底那一个答案悬在那儿,他捉不住,又不想错过了。他没有夸大,他当初确实年轻气盛,而只有年轻气盛的人才会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相比起来,他和徐遂走的路都是最适合自己的,命运待他们不薄,没有辜负他们年少时候的努力。

徐遂说,这些我都知道,你说的没说的我都知道,但是你那几年确实很难过,我在你心里拧着的那一块就是,是我让你这么难过的。

林致轻轻说,可是徐遂,那些年我苦中作乐比你强太多,我最难过的时候是在你知道你去隆夕的那个晚上,你很开心你拉着我陪你喝酒,你从来不爱笑我们拍照你都不咧嘴,你那天拉着我笑我们喝酒你笑得特别开心,我就在想我怎么能扫了你的兴呢你也是在为我们前途啊。

他没有抬头,说的话如同梦呓,想说的没打算说的一股脑冲出来了停不了。他道,那一天凌晨我就醒了,我醒了才想起来我自己没有工作了,可是怎么办呢,我当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当时扑过去抱着你说徐遂怎么办呢我没有工作了,我还不了钱银行还欠着一屁股的债。可是你喝醉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在梦里都还有笑意。

徐遂眼眶有点红,被风吹的,他说,然后你就走了,换了个手机,换了个住址,换了个城市。

林致辩驳,说,手机是拿去卖了,当时就想多留点钱给家里,你知道那时候二手家电其实市场挺好,我卖完手机就觉得其实这个里面有钱可以赚,我就跟着人跑市场跑销售,后来去了平河做批发。

林致嘴角被风吹得有点生疼,但他还是冲着徐遂笑,说,你别不信,我干过很多生意,跑过的单子比你多多了。

徐遂望着初中的围墙。林致想,他不是想来和徐遂说这些的,因为这些他不在意,只有徐遂在意,他从来不在意他自己,他只在意他现在有没有资格和徐遂站在一起。以前小时候徐遂有整洁干净的白衬衫,而他只有穿林怀雍大了三个号的衬衫,松松垮垮扎在腰带上,自己用小别针调整得合适了,外表上看着光鲜,他舒舒服服得笑,但实际上一针一线往肉里扎,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徐遂,他什么都不会说,他只是掰过徐遂和他面对面,对着小时候他梦里的完美男孩,说,徐遂,你想想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事情,一件一件。你别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受不起你的道歉,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错。你唯一的过失就是当时喝了酒没看出我假装的开心,可是人哪能处处小心,这和你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关系。

有关系,徐遂静静开口,你小时候喜欢知道我喜欢刘烟才会去给她补课,不动手也是因为看出了我喜欢凹造型给别人看,你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致张了张口,忽然觉得有点乏力。

他很想扯下一朵花编成戒指学偶像剧那样直截了当问marry me,可是现实不是童话剧,他们心意相通心有灵犀,却往往像在他们之间筑了层玻璃,高而密,他突不过去。

林致看着徐遂,有点点脱力,说,我没有想给你解释什么,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想让你能够面对我,想让你看到我,因为我好不容易能够说服自己有勇气足够站在你身边了,我希望你不要内疚。

他背过身收拾东西,说,你不用着急,慢慢来,我等你。

 

林致散步到家门口给林蕙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来买明天吃的面包。

便利店里冷气开得很足,林蕙有点疲倦得在刷微博,刷到一半说,怎么办,对爱豆都没有兴趣了。林致笑她,说,没关系,你三宫六院五十四妃,总有一个合你的胃口。

便利店门口的招财猫一遍一遍人来人往招着手揽客,笑得一脸无害样,林致盯着它看了会儿,便利店的女侍应生把他的便当包裹好打热,说,牛肉叉烧好啦。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左手捧着林蕙的千层酥,右手捧着牛肉叉烧饭,林蕙挽着他,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怎么办,我果然还是想看到你和徐遂哥哥在一起。

林致瞥见有个身影很熟悉,晃过街角,街灯一照就不见了。林蕙捧着自己的千层酥,他拿出手机看到徐遂的短信,短信说,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语言方肃,态度端正。

林致捧着看了几遍,转过头对林蕙说,你先上楼,我有点事情要找你徐遂哥哥谈。

林蕙很认真看他两眼,说,别谈正事了吧,这么晚了,你们要不要顺路谈个恋爱?

 

电话通了,林致站在街灯下看徐遂的背影,有点瘦削,还是规规矩矩穿着衬衫。听筒里徐遂在笑,说,你在哪,我找不到你了。

林蕙对他说,我祝你们偷偷幸福。

林致看着她走远了,直到路灯昏黄都打不出影子来,才转身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手里攥着酱包和便当。

他慢慢向自己的光源走去。

 

这一生风云不测,有人被钟爱,有人被辜负随意安排。在这个位面他们万众瞩目,卸下这层关系后他们普通平凡。

有所辜负必然辛苦,只有辛苦才会被值得。

我们的心愿丰满而坚毅,因而我们不害怕时代的消耗。

 

身世两悠悠,岁月闲中老。

 

 

End

 


我写到最后发现写不来感情,呃,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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